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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交给杨永信电击的父母,都是同谋犯 | 王元涛

王元涛 骚客文艺 2018-12-22


本       文       约       28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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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云黑,从精神病院十三号室又传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这本应是惊悚小说的俗套开头,事实却是热心人对临沂市第四医院的质疑性直击报道。质疑的内容为:莫非那个恶名远扬的杨永信又开始偷偷摸摸用电击的方式收拾网络沉迷者了?

临沂有关方面迅速回应称,当天的叫声,是一位年仅八岁的精神病住院患儿症状发作,与电击处理网络沉迷无关,杨永信的机构,已于2016年关闭。

信者恒信之,疑者恒疑之,不过这一来一回的消息,却又激起了舆论场的巨大反响,当初铺天盖地的报道与评论重新被翻出来,一时间群情激愤,议论潮涌,足见杨永信给全社会造成的伤害曾有多深,其创口至今未愈,一声可能无关的夜半惨号,都会令它再次迸裂流血。

毫无疑义,杨永信处理网络沉迷者的方式是违法的。未经法律审判,剥夺或限制任何人的人身自由,均为非法,无论是否得到了其监护人的知情或同意。杨永信机构内彪形大汉的强制手段与类监狱式的囚禁措施,都是确凿的证据,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余地。当初有关司法部门对此视而不见,当被判为失职。

毫无疑义,杨永信的所谓治疗也是反人道的。有论者犀利指出,在杨永信眼中,一个又一个网络沉迷少年,就相当于家长送到他手上的报废钟表或铧犁,由他用各种物理手段敲敲打打修凿一番,能用了,拿回去吧!人被物化,也就被剥夺了最基本最宝贵的人性。

这里所说的“能用”,指杨永信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有效,这一点不容否认。因为他所依据的条件反射原理,在动物界真实而广泛地存在着。无论是生物学家巴甫洛夫的狗,还是心理学家桑代克的猫,以及心理学家斯金纳的小白鼠,都会对一定的刺激,做出可预期可验证的正确反应。即使是一只鸽子,在它每次想啄小米的时候你就电击它,十次八次过后,它宁可饿死,也绝不再看小米一眼。

但是,有效并不代表正当,因为人不是狗,不是猫,更不是小白鼠。对于动物,给它一种刺激,它做出一种反应;再给它相同的刺激,他还做出相同的反应,这是激动人心的科学发现,巴甫洛夫转身就去领诺贝尔奖了,根本不必关心那些被关在狭窄牢笼中每天经受无理折磨的狗是不是也会惊恐,也会悲伤,也会哭泣。人不同。人有动机,有思想,有情感。一个人之所以沉迷网络,绝不是基于身体的直接反应,背后一定藏有或简单或复杂的情感及认知原因。

杨永信在十三号室对学员做“行为矫正”

2007年,16岁的张旭同被8个人摁在13号房间的电击床上,嘴里戴上牙套。电流穿过太阳穴,直达脑门的疼痛感,让他不得不认错。

作为第一批被送进临沂网戒中心的孩子,张旭同是被父母从网吧里揪出来,就直接送进了杨永信的魔窟。

电击造成的恐怖让他见到父母的第一面就“自然”地跪下,之后更是不敢做出一点点违背父母意愿的事情。

后来,因为早恋再一次被接受“电击治疗”的时候,张旭同竟然听到妈妈在外面喊:加大剂量!电死他!

另一个叫江一帆的孩子甚至能总结出不同的电流穿过大脑时的感觉:  

当电流为10毫安的时候,看到的是电视雪花点;

当电流是20毫安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条黑白线;

当电流是30毫安的时候,是一条更粗的黑白线。

逃无可逃的电击,纳粹集中营一样的日常恐怖,两者交替施压在这些少年身上,抑郁症和自杀倾向如影随形。这就是杨永信所谓的网瘾治疗,无数家长趋之若狂,争先恐后把孩子送进来毁灭。

就本人经历来说,我也曾有两段时间,过度沉迷于电子游戏。一次是将从体制内的杂志辞职,投奔一家民营背景的报社。个中利弊,反复权衡,决心难下,于是整天玩一款简单无聊的游戏“连连看”。迷到什么程度呢?有时主持编前会,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同事汇报,手上一直不停地连连连。另一次,是在韩国,因为语言、习俗不适应,内心徬徨无所凭依,就找到了同样简单无聊的“贪吃蛇”作逃避孔道。家里玩,单位玩,地铁玩,公交玩,多少次浑然不觉坐过站,被扔在荒郊野岭的陌生站点,猛然惊醒间,有茫茫然不知天地为谁所有的凄惶感。

如果在这两段时间里,有人强迫我接受杨永信的电击,我相信,我的身体一定会建立起强烈的厌恶反应模式,一想到连连看或贪吃蛇,就将不可遏止地恶心反感,碰都不愿碰。这没问题。可是,我内心的纠结与焦虑因此消失了吗?没有消失的话,它们是不是还要用其他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赌博,比如酗酒等等。

事实上,一旦辞职的决定做出,连连看在我的眼里,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而在韩国,靠咬牙坚持,我的工作和生活处境慢慢得到改善,不知不觉间,贪吃蛇也被我忘掉了,现在手机上早已经删除了吧?

同样,被交到杨永信手上的少年,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难以言说的隐痛与创伤,是这种种隐痛与创伤,才把他们逼到了虚拟的网络世界。家长对此视而不见,只能看到孩子呈现在表面的沉迷症状,根本不关心导致症状的内部动因。因此,杨永信的电击相当于什么呢?就相当于一辆车没油了,他果断而坚决地抬手把警示灯给掐灭了!

汽车没油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绝大多数沉迷者所表现出来的不适症状,都有家长的责任。据韩国首尔大学相关调查显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网络沉迷者,都缺乏来自家庭的温暖与支持,其中较为明显的因素是父母离异、家庭暴力,以及父母一方有赌博、嫖娼等恶习,对家庭漠不关心,或对孩子从来不加鼓励,或对孩子在学校的不良境遇不闻不问。

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令孩子丧失生活意义感,从而躲到虚拟网络中寻求慰藉。因此,孩子沉迷网络,实际上是在向家长呼救,可家长呢,却和大大小小的杨永信合谋,用电击的残忍方式,把孩子的呼救变成惨号。

因此,一旦有少年人出现网络沉迷症状,首先应该把家长绑到铁床上电击一通,不是吗?

当然,狠话归狠话,电击对任何人都起不到正向作用,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事实上,连有些人指责送孩子给杨永信的家长“愚蠢”,我都不同意。因为批评是容易的,我们心中有正义的标尺,往事实上一卡就行了,杨永信的机构,也正是因此关门的。可是,之后呢?原本聚在杨永信门前的家长,现在四处星散,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角落,可他们的真实痛苦消失了吗?对此,又有谁表示过真心的关切呢?

如果谁家里不巧有网络沉迷少年,正好读到了此文,那么我的诚恳建议是,不要再惦记杨永信了,去找个正规的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师吧。可能有人马上说:“你以为我们没找过吗?我们找了多少个,根本没有用!”

心理咨询市场也是个大江湖,泥沙与鱼目大面积存在,这是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可我能说的依然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继续找吧,一直找到有用的为止。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你必须改换思路,不再是给孩子找,而是给自己找。往往需要治疗的,首先不是孩子,而是家长。也就是说,这种治疗,必须以家庭为单位,其前提是,你要问一下自己:我是不是爱孩子胜过一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可以放下一切,包括所谓的事业,包括所谓的名声,然后在咨询师提供的安全环境下,扎扎实实地把家庭的盖子掀开,让一切问题暴露在所有当事人的目光之下。

柴静在《网瘾之戒》中对家长和孩子关系的调查,结果令人深思

不是高姿态地对孩子说:“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就说吧,我改。”而是从反省出发,倾听他人,检讨自我,一项一项地尝试改变。即使不能颠覆整个价值观,至少也可以改善沟通模式,从而形成这样的基本共识:咱们家,每个人都有毛病,有些毛病可能一辈子也改不掉,可是呢,就算这样,咱们也可以相亲相爱地一起活着。

这个过程,不会是短暂的,因为病不是一天养成的,你却指望治疗一朝见效,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有人可能还不服,小声嘀咕:有,杨永信就行。好,那就请当初深入采访过杨永信事件的各路记者再辛苦一次,去调查一下那些被认为“电击有效”的少年们吧,看看他们现在的复发率有多高。

所谓条件反射,当然是有条件的,刺激停止后,反应将逐渐消退。因此,再强烈的电击,也不可能让一个人终生厌恶网络。一旦厌恶感消退,其报复性反弹有时是相当极端凶猛的,在这一点上,狗如此,猫如此,小白鼠如此,人也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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